燕归 番外 小友

小友

有一年冬天的时候,何燕常嫌南边太过湿冷,又因教里派人传了书信回来,便索性动身回去教中了。

沈梦不料两人又要回去教中,起初还很有些不大情愿。不过那时他的布庄也出了些事,便索性与何燕常分道扬镳,两人各自一方,约好事毕之后再见。

沈梦原本同他说好了的,此次回去教中不能太久,顶多一月,到了时候便要下山。那时沈梦会在山下的小镇里等他,然后再一同朝东边去。


只是何燕常这次回去了之后,曹真已经请了妙手石香等人前来,似乎想要再试上一试。何燕常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,便停留教中,由他们几个聚在一处嘀嘀咕咕,商议着如何再将他双眼医治一番。

这样一拖二拖,三试四试,日子便不知不觉地过去了。况且曹真庄里许多少年都入了教中,譬如晨星等人,如今见着他,都倍觉亲切。

何燕常如此这般的每日在教中待着,十分的舒服惬意,颇有些不知今昔何年的意味了,竟把一月之约都抛去了脑后,并不曾细数。

唯有赵灵,仍旧被费长川逼着做代教主,每日里苦不堪言,终于等到他回来教里,没有一日不来烦他的,不如往日贴心有趣。


何燕常为了躲避赵灵,常常走去教中偏僻些的地方,那一日也是如此。他寻到一石亭,在亭中席地而坐,也不嫌凉,闭着眼正打盹,便听到不远处一个稚嫩的声音问他:“你怎么坐地上呀?”

何燕常笑了起来,他正觉着无趣,因此便故意反问道:“那不坐地上,还能坐哪儿呀?”

那小童便理所当然地说道:“坐木凳上呀,地上多凉。”又忧心忡忡地望着他,说:“你气色不大好,是不是生病了呀?”

何燕常便笑,觉着他小大人似的,很有些意思,便顺着他说道:“好,那便坐在木凳上。”于是站起身来,坐在木凳之上,斜靠着亭柱同他说话。

小童说了几句话后,何燕常便隐约觉着他的声音有些熟悉,好奇地想着,也不知在哪里听过似的,便忍不住问说:“你之前是在曹真的庄子上么?”

小童便摇头,何燕常没听到他答话,只听到他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,就忍不住笑了起来,问说:“那你是谁的人?”

小童安静了一会儿,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说:“我不是这魔教里的人。”


何燕常这两日被赵灵烦得厉害,原本只是想找个僻静之处避一避,却不料会遇着这么有趣的事,当时便失笑道:“哦,你不是这魔教中人,那你怎么在这魔教里?是哪个人捉你来的么?”

小童呀了一声,竟仿佛遇着了知音的一般,连声地问:“你竟是被捉来的么?”

何燕常想了想,半假半真地说:“算是罢。这个魔教里的代教主要我来的,不来不行,不来的话就叫我不好过。”

小童呆呆地看着他,似乎想说甚么,却又有些犹豫,半晌才鼓足勇气说道:“怪不得,我看你就不像是这个魔教的人。”

何燕常忍不住要笑,却还是绷着脸问说:“是么?怎么不像?”又问他:“你是被捉来的罢?”

小童闷闷不乐,说:“不是,我是被送来的。”


何燕常听到这里才略觉惊奇。这些年自己来投奔圣天教的小童也有一些,留下的却寥寥无几,被送来的更是少之又少。毕竟圣天教又不是开善堂的,鳏寡孤独都要收。

“怎么,你们家是得罪了这魔教里的人不成?”何燕常逗他道。

小童眼睛发红,说:“不是,我娘说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似乎不知这后面的话该不该说与这人知晓。可他独自一个在这里守着这个秘密好久了,孤零零的,也没甚么人可以帮他。憋到今日,实在是想找人倾诉一二。

他犹豫一下,才别扭地问道:“那……你知道这魔教之中,有一个叫做沈梦的人么?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不知这小童怎么与沈梦扯上了干系,便不大在意地说道:“晓得啊,他还做过代教主呢,后来不是离开了么?”

小童听他说话与旁人不同,便问道:“可他们说他有时会回来的,不是么?”

何燕常故意不答他,反问道:“你问这个人的下落做甚么?小心我告诉魔教里的人,将你捉起来!”

小童撇嘴,哼了一声,说:“你才不会呢。”

“为甚么呀?”何燕常有点儿惊奇,笑着问道。

小童笃定地说道:“你同他们不一样的。”

何燕常忍俊不禁,就哦了一声,问说:“怎么个不一样?”

小童眼里放出光来,振振有词地说道:“看你就像是个大侠,本事了得的,不是与他们一群人同流合污的。”

何燕常挑眉,想,圣天教里上上下下做了甚么,被人这样议论?正欲要发问,就听那小童黯然地说道:“也不知我几时能出去。”

何燕常与他细说了好一阵儿,才晓得这小童是家中生变,被娘亲托人送入教中的。引他入教的人大约是欠着他娘一份人情,所以将他带入教中,客人一般地相待,却又不许他走出教中。

他尚且年少,又经此大变,思念娘亲,并不愿与人来往,看别人客气,心中戒备却愈盛,因此愈发显得孤僻。这教中比他大的童子倒有许多,可怜他来了数月,竟然无有甚么朋友。

何燕常怜他身世,便与他多说了许久的话,听他话里模糊的意思,倒好像他娘从前是妓馆之人,被人赎了身,便从良去了。


何燕常出身也极低,并不因此瞧他不起,反倒与他熟识起来。小孩子生在勾栏之中,性情却丝毫不似那些油滑之人,颇有些刚正,让人意外。晓得他双目失明之后,这小童比他还要焦心忧虑的样子。每每去山里采些清肺明目的药草熬茶与他,教他喝下,又振振有词地说这些药草味道虽然不好,却是十分有效,教他不许剩下半滴,都要乖乖地喝下。

何燕常与他相交之后,才晓得小孩子竟然这样有趣,每日里都巴巴地在那里等着他,若是不见他面,便伤心许久。只是当着他的面,却倔强地不肯露出分毫来。


那时妙手石香的手已经被医好了七八分,便隔日替他施针。曹真等人配的方子大约也有了些药效,他竟然微微地能见些光了。

何燕常原本早就已经死心了,此时却忍不住生出一丝期望来,想,若是当真能够看到,倒是一件极好的事。

这世间一切美好之事,他已经许久不见了,若是再长久些,只怕他都要尽数忘却了。


小童的名字叫做白梦麟,何燕常头一次听他说起便笑,说:“你娘必然是梦到神送麟儿到,所以才取这个名字与你,是也不是?”白梦麟不置可否,只说:“今日的茶喝了不曾?”

何燕常嫌他管得太严,便常叹道:“你若是长大了可怎么好?”

白梦麟便撇嘴,说:“你这样懒散的性子,居然能活到今日?若是再不小心些,只怕转天就被这些魔教之人害了,连尸骨也无人替你拾。”

何燕常知道他嘴硬心软,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。只是这样的话竟然仿佛在哪里听过的一般,隐约地教人觉着耳熟。


后来两个人慢慢地说得多了,竟然是无所不谈。梦麟同他说起家中之事,旧时之事,何燕常便说他少年时在山中的时日,后来在江湖上浪荡,又认得了罗俊青时的事。两人年岁相差许多,竟然也能说得一来一往,十分热闹。便是一件极细小的事,也能引得两人欢笑阵阵,说上好半天。

听到后来何燕常便十分的意外。原来这小童的娘亲竟是他认得的,就是金玉楼的白锦。起初他也不曾想到,只是小童总是不经意间说起金玉楼的事,丝丝扣扣都对得上,又说起他娘的癖好举止,都一丝不错。何燕常便是从这些蛛丝马迹之间猜出了他的身世,倒颇有些惊讶。

这个白姑娘可是当年艳绝一方的名妓,并不是甚么寻常人等,当年能做她入幕之宾的人,可实在是不多的。

又想到白姑娘家中生变,托人送他入教,只怕与圣天教里的哪个有笔旧日的情债,不然怎会如此?

只是却不知是哪个一夜风流的家伙。


何燕常并不曾有过子嗣。与儿女一般的,大约也就是曹真庄上的那些童子了罢。

教中的童子都晓得他是教主,当年在曹真的庄上,纵然歆月等人与他亲昵,却也不是十分的放肆。何燕常遇着这个忘年交的小童,倒颇觉着新鲜,想,我若是有了子嗣,大约也是如此这般罢?


只是他原本也不好女色,也不会为了这个便去同女娘亲热,因此这桩子嗣之事,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一掠而过,偶有感慨罢了。

白梦麟性子端庄严正,整日里跟个小大人似的,极少与他玩笑,粘起人来,也与别的小童不同。

歆月那时刚到他房里,想跟着他学剑法,亦步亦趋地,紧巴巴地跟着,跟条小尾巴似的。白梦麟却又有些不同,每日都在那木亭里等他,见着他来,便一副正经之极的神情同他说道:“来喝茶。”若是他来迟了,便说:“茶都冷了,你自家去热。”他便接了过来,胡乱地往衣裳里塞,要抱在怀里捂着。白梦麟看了两眼,实在看不下去,便捂着脸说:“你别这么丢人,我给你热。”

何燕常便忍不住大笑,啧啧道:“我正要抱在怀里用内力将它热得滚沸,你却又不许。”

那时他已经微微能见着些光了,能瞧见白梦麟的脸都扭了起来,大约是嫌他不甚讲究的缘故,便十分好笑,觉着这小人儿有趣得很。


这样不知不觉的,就已在教中过了月余。有一日他同白梦麟说得正热闹,便忘记了与赵灵的约定。那家伙一路寻来,找过了半个山头,居然被他寻到这一处隐秘的所在,见着他同一个小童说得兴起,又好气又好笑,便说:“教主,你答应我要见人的,怎么迟迟不来?”

说话间不经意地朝那小童看去,大约是想看他同谁说得这么入迷,忘记了同他的约定。只是一眼看去,却突然间变了脸色,直愣愣地看着白梦麟。

何燕常那时已能略微地看见一些,只觉得赵灵脸色古怪,便说:“怎么?”

赵灵连忙说道:“没甚么。”可是他这话回得急,连声音都有些变了,何燕常也觉出不对,却没说甚么。

那日之后,何燕常并不曾说过甚么。倒是赵灵,好几日都不曾拿教里的事追着他跑了。何燕常起初还觉着太过清净了,还有些不惯,只是他清净了还没几日,沈梦便回来了教中。


起初告诉这个消息的,却是碧星。

那时知道他回来教中时,这帮小童都争着来给他送饭,奎星最是大胆,同他说:“教主,还如旧时一般,哪个做得好了,你便要应一件好事!”

何燕常不由地笑,说:“怎么,还要学?”

奎星嘿嘿一笑,说:“教主的本事,哪里学得够?”

何燕常笑了起来,说:“好,你要学,自然教你。”

于是这些人便仍旧依照旧例,每人每日轮番地煮饭送来与他。


这些昔年遭受水难,流离失所的小童,若不是曹真庄里出类拔萃的,也不能够留下。当年的赤子,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,都在教中领了差事,尽心尽力,独当一面。

何燕常看在心里,竟然忍不住微微地感慨。


那一日轮到碧星,脸色就颇有些古怪,在他身边坐立不安的,最后终于说:“教主,沈梦来了。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说:“不是吩咐你们了么?若是见他来,便引到我这里,不要告诉赵灵他们知道。”

碧星欲言又止,何燕常看出其中的古怪,便说:“有话直说,这样吞吞吐吐的做甚么?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?”

碧星为难之极,说:“那个沈梦去了秋水阁,被祁护法撞个正着,如今正在阁前打得热闹呢。我们哪里拉得开他们。”

何燕常笑了起来,并不在意,说:“那就由着他们去打罢,又不是小孩子,手下总有个轻重罢。”

碧星不敢说是或不是,只道:“是赵大人把沈梦拉走了。”

这倒颇令人意外。何燕常想,赵灵怎么会拉沈梦?正不解之际,便听到歆月过来敲门。

歆月不知为了甚么喊了碧星出去,低声地吩咐着甚么,碧星还问了两句,便被教训了,然后怏怏地回来房里。

何燕常听着歆月匆匆离去,觉得有些奇怪,就说:“教里这两日有甚么事不成?看他忙成这样?”

碧星小声地应道:“代教主很是重用他,所以他忙得很呢。”


何燕常就笑,想,忙些也好。又想,沈梦既然来了,只怕一会儿便要过来寻他,便索性拿了外衫朝教中走去,想,这家伙怕是不肯留在教中的。正想着要如何同他说,刚走到经书堂外,便听到花墙外有童子在议论,说:“怪不得,原来是沈梦的儿子,我就说他虽然生得好看,可是性情实在古怪,不像是个好人,原来是那人的儿子呀。”

何燕常愣了一下,想,甚么?说的是谁?沈梦哪里来的儿子?

另外一个童子就说:“他爹生得好看,娘又是花魁,所以他也生得好看,这倒也不奇怪。听说他与教主走得很近,果然是子承父业,走得都是一路。”话说到这里,已满是鄙夷,言语里显然是对那人极看不上的。

头一个慌忙喊住他,说:“这都是我从代教主那里偷听来的,他都不许曹大人同别个说的,你休要说漏了嘴。”

另一个就笑,说:“已有别人同我说过了,你以为就你晓得这教中的事?赵大人说了,白梦麟是沈梦儿子一事不许说了出去,那是怕教里人对他不好。可你看先前大家都不晓得的时节,又有哪个对那家伙好来着?那家伙呀,除了一张脸,天生就不招人喜欢!”


何燕常听到这里已是颇为意外,想,怎么会?白梦麟若是沈梦的儿子,那岂不是说当年沈梦与白锦曾有过旧情。不然如何有的白梦麟?

只是沈梦七年都同他一处,如何又与白锦生出一段旧情来?这两个小童议论得火热,他却只觉得这桩事荒唐可笑,并不信真,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。只是走到半路,却又想起了甚么似的,沉吟了片刻。

他晓得白梦麟的年纪,不知为何便算了一算。只是不算倒好,一算之后,却愣住了,仿佛依稀便是那时沈梦瞒着他去青楼的那两年。

他仔细地想了又想,终于晓得为甚么初遇白梦麟时会觉着异样了。

白梦麟的声音与少年时的沈梦颇有些相像,那时沈梦还不曾真正长成。后来两人之间生出那许多恩怨,沈梦又因他之故伤到了喉咙,自然与那时大不相同,他如今居然已经忘记了。


怪不得他总觉得白梦麟似曾相识,仿佛哪里见过的一般。那孩子的脾气,的确也有些同沈梦相像。这时他才隐约地察觉到,方才花墙下那两个小童所说只怕都是真话,并不荒唐。他静静地站了好一阵儿,好像一时间想了许多,又好像心里一片空,甚么都不曾想,直到再次回过神来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又慢慢地走了回去。

沈梦已经在他房里等了许久,见他终于肯回来,便有些生气。正要发作,只是看他脸色有些不好,便担忧地说道:“曹真说你的眼睛好些了,是真的么?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便笑了起来,说:“好些又怎样?”

沈梦许久不曾见他,心里十分想念,见他这样,便别扭地说道:“若是当真好些了,便仍留下继续医治,直到治好了为止。”

何燕常笑着说道:“原来沈公子要丢下我一个人在教中,自去快活去了?”

沈梦哼了一声,伸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,许久之后才低声地说道:“瘦了些。”

何燕常心底微微悸动,便说:“你又不肯一同回来。他们烧的饭不大好吃。”

沈梦低声地笑了,说:“那你还不来寻我?”又捧着他的脸,凑在他唇边喃喃地说道:“与你说好的一月之约,你竟然忘了么?躲在山里快活,也不知我如何地担心。”

何燕常听他忍不住在自己面前吐露真心,便忍不住微笑,抱住了他,说:“若是忘了,方才就不许人放你进来了。”

沈梦难耐地亲吻着他的脸颊,然后将手伸入他衣底,在他颈边低声地说道:“若是你真有一日老糊涂了,也不许忘了我。”

何燕常被他的细语和呼吸弄得心痒,有些忍不住,心里却也有些好笑,想,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,这样经不住撩拨。


他如今眼睛里已经见得些光了,离得近了,朦朦胧胧便看得到些人影,沈梦过来亲他,也不知怎得,他突然想到,这人只怕还不晓得自己有个儿子。

这样一想,也不知怎么的,竟然兴致全无,便伸手推开了沈梦。

沈梦愣了一下,以为他是不想被人瞧见,便声音沙哑地说道:“我都把门掩住了,无人敢进来的。”

何燕常见他如此的急切,心里竟然有些异样,又想起那时白梦麟还问过自己这人的下落,便不由地意兴阑珊,说:“迟些时候罢,我有些累了。”

沈梦不料他转眼就冷淡下来,有片刻竟然不知说些甚么。又见他自顾自地脱去外衫,在书桌前坐下,伸手正要去捉笔,便也走去他身边,握住他手腕引他看向自己,清了清喉咙,又说道:“我路上得了一把宝刀,你要看看么?”

何燕常忍不住就回头去看他,只是隐隐绰绰地看到他走了过来,紧紧地跟在他身旁,原本心底那股无名之火便熄了些,笑着说道:“怎么,一个月不见我罢了,便想成这样?”

沈梦有些脸红,嘴硬地说道:“不过是感念你往日教过我剑法的情分上,才带了刀回来给你看罢了,哪里就想你了?”

何燕常见他口是心非,依稀仿佛还有些少年时的模样,心里竟然有些感慨,沉默许久才说:“你这次去,寻见甚么远房的亲戚不曾?”

沈梦不料他会猜出自己的动向,愣了一下,才有些尴尬地说道:“不曾寻见哪个。沈家大约不剩甚么人了罢。”

何燕常沉默了片刻,才说:“你这一次外出,可曾遇着可心的女子?若是有,我便做主替你迎娶过来,如何?”

沈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怔怔地看他许久,才说:“甚么?”

何燕常柔声地问他说:“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,难道不想成家立业,养育子女?”

沈梦脸一沉,反问道:“你甚么意思?”

“你若是娶妻成亲,我也不在意的,你我还同现下一般。”何燕常说着便又笑了,淡淡地说道,“若是想我了,便来见我;几时回去,我也不留你,你自由自在的,岂不是比如今这样受着拘束的好?”

沈梦脸色发青,紧紧看他半响,才微微颤抖地说道:“何燕常,休要同我绕弯子,我不在这一个月,你是有了新欢不成?所以这样地躲避我?”

何燕常见他误会得这样厉害,就笑着说道:“哪里来的新欢?若是有了新欢,明知道你来,还会回这里么?”

沈梦伸手抚着他的脸,疑心地问说:“那怎么突然说这话?”顿了一下,突然沉声问道:“难道是你想要娶妻生子?”也不等他答话,却又咬着牙说:“只要我活着一日,这桩事便不许。”

何燕常听他醋得厉害,便笑了起来,说:“我都有娘子了,还去娶哪个?难道你不晓得么。”又叹息着说道:“他这样凶悍的性子,纵然不能生养,也休不掉了。”

沈梦的脸微微发红,松了口气,才说:“那就休要再提起这话。你与我两个一起,到老到死,也没有别人甚么事。”

何燕常叹息一声,才说:“我若是死了,你独自一个在这世上,连个陪伴之人也无,岂不是孤单。”

沈梦怔怔地看他,红了眼眶,许久之后低声地说道:“你若是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。”


何燕常心里有些难受。这人从前就同他说过这样的话,只是那时他心里想的,又与此时大不相同。他不愿听沈梦说起这些,便轻声地呵斥道:“说甚么混话,你也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,不要这样任性。”

沈梦伸手扶着椅背,半靠在他身上,问说:“你嫌我老了?”

何燕常知道他不是较真,不过是胡搅蛮缠罢了,便笑着说道:“你又不是少年的时节,不是老了,难道还返老还童了不成?”

沈梦说他不过,便低下头去蛮横地亲他,何燕常笑着任由他亲。沈梦亲了许久,才恋恋不舍地与他分开,犹豫了片刻,才低声地问说:“你想要子女?”

何燕常避而不答,只问说:“你难道不想膝下有一子半女?”

沈梦见他不言语,便有些怒意,冷冷地说道:“也是,你这个年纪了,终究是想要子女的。”

何燕常与他说了这些,见他竟然是当真不知,又看他似乎并不在意的一般,不免为白梦麟觉着可惜,心里沉吟着,想,终究要有人告诉他知道的,倒不如我说与他晓得。

沈梦见他仍是不言不语,便动了真怒,说:“难道你还当真想要?”

何燕常笑了起来,安抚般地握住他的手,问他说:“你还记得金玉楼的白锦么?”沈梦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,沉着脸说:“你几时认得她的?”又急促地说道:“她已经从良许久了,你还惦记她甚么?”

何燕常挑眉,想,这人自己在金玉楼流连许久,怎么反倒一副捉奸的样子,说起自己来了?正要笑他,却又隐约地想起当年旧事。

金玉楼有几道羹菜味道极为曼妙,自己的确是为了口腹之欲,也在楼中数月徘徊不去。

何燕常回想起旧事,便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当年不是有人说……说白锦姑娘比我好上许多的么?如今偶尔想了起来,故此问上一问罢了。”

沈梦正要分辩,却听到小童在房外叩门,唤道:“教主,曹先生请您过去。”


何燕常有些惊讶,便说:“这是几时了,怎么这时候要过去?”

沈梦撇嘴,说:“无非是见不得我在这里罢了。”

何燕常笑了起来,说:“怎会?他还救过你的性命,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,还这样揣度他的用心。”

沈梦微微冷笑,说:“若是我不与你一处,自然是他恩人之子,是沈家之后。可我与你一处,他自然看不过眼去。”

何燕常见他执拗起来,知道多说无益,心中叹息,便说:“那你也一同去好了,看他背着你说些甚么?若是果然说了你的坏话,我便应你一件事,如何?

沈梦眼中一亮,说:“若是果然如此,那倒甚好!何教主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方才的话!”说完便捉着他的手,说:“走!”

何燕常见他如此迫不及待,便笑了起来,随他出了门,朝曹真那里走去了。


他猜曹真请他前去,左右也不过是双眼之事罢了,却不料这一次竟然是他猜得错了。

曹真要同他说的,竟然是沈梦之事。


曹真在他面前站了许久,才终于开腔。一张口就开门见山地同他说道:“教主,山里有个年幼的童子,叫做白梦麟,这些日子您也见过的。”

何燕常不想他居然会提起白梦麟,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说:“怎么,他是你庄上的童子?”

曹真便摇头,说:“教主,他……他其实是沈家的血脉。”

何燕常愣了一下,纵然此事他已然知晓,可是再一次听到之时,却还是忍不住惊讶。

他静了半晌,才说:“是他同你说的?”

曹真慌了,连忙摇头说:“不,不是,教主,他并不知晓此事。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说:“那他哪里来的儿子?”

曹正迟疑了一下,才说:“教主,这白梦麟是白锦之子。她夫君因病过世,她也染了病,怕是担心这孩子在那儿吃苦,才千方百计地送入教中来。这孩子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才终于说道:“长得同少年时节的沈梦……真是一般无二……”

“哦……”何燕常也静了下来,一时之间也不知应甚么才好。

沈梦在房外想来也是听到了的,只是四下里一片静谧,听不见丝毫的响动,也不知这人此刻心里怎样想。


“你同我说这个做甚么?”他有点心烦,想,却不想会是这样地教沈梦晓得了。

曹真看了看他脸色,然后才说:“白梦麟毕竟是沈家之后……我想他如今孤苦无依,总是要认祖归宗的才好。”

何燕常叹了口气,说:“这些你同我说做甚么?你自去同沈梦讲,难道我还能拦着他为人父为人夫不成?”

曹真听他这么说,就有些着慌,说:“教主,属下不是这个意思,属下是想……”他说到这里也有些狼狈,声音低了些,说:“想请教主劝劝他。”

“劝他甚么?”何燕常抬头看向他,即便是看不真切,却也晓得此刻眼前的人诚惶诚恐。他颇有些不解,想,曹真在他面前一向还好,怎么说起沈梦的事来就这样小心翼翼?

曹真犹豫地说道:“想请教主劝他认了白梦麟。”见何燕常仍是不解,便又说道:“属下先前同他提过两句。他以为是属下哄他,丝毫不信。可那孩子一看就是他的骨血,与他生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,如何不是?”

何燕常有些惊讶,不由地反问道:“他知道?”

曹真也有点愣了,说:“属下同他说过的,难道他不曾同教主提起?”


何燕常心里有些窝火,想,原来竟是这样?便笑了一下,说:“那你当面问他。”

曹真听得糊涂,正要开口发问,便听到门外有人恼怒地说道:“你休要胡说,我哪里来的儿子。”话音刚落,便看到沈梦推门进来,脸色难看之极,浑身都是怒气,步步逼近。

曹真硬着头皮说道:“你同白锦姑娘难道不曾有过甚么?费长川查了册子,算着白梦麟的生辰,那两月正是你在金玉楼徘徊不去的日子。”

沈梦脸色发青,急切地同何燕常说道:“你休要听他胡说,我不过是……”挣扎了半晌,终于咬牙说道:“我是在金玉楼徘徊不去,可我并不曾与那女人行过房的。”

何燕常却仿佛闻所未闻的一般,只问曹真道:“白梦麟当真与他一般无二?”沈梦与他怒目相视,曹真不敢看他,低声地应道:“果然像极了的。我领着那孩子去教里走了走……不只我一个这么觉着,当年见过沈公子的人,都是这样觉着。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便对沈梦说:“你那时年少,也说不准的,难道你在花楼里不吃酒的么?酒兴上来,做了甚么,哪个晓得?”

沈梦恨恨地瞪着他,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我同你说过了,我同她不曾行房,你怎么就是听不懂?”

曹真也不敢插话,只是在旁边屏着气等着。


何燕常静了一会儿,才答非所问地说道:“挺好的……这孩子不错,我倒是有些喜欢。你认了他罢,便当做是我的血脉一般,也不是甚么大事,何必动气?”

沈梦被他气得不轻,也不再与他多说,转过身去沉着脸问曹真:“那姓白的在哪里?”

曹真愣了一下,说:“在东山的客房里住着,怎么?”

沈梦一甩袖子,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。

曹真跺了一下脚,想要跟去,却又有些不敢。何燕常便说:“你跟去看看罢,别吓着人家。”曹真如释重负,急匆匆地跟了出去,顷刻间就听不到两人的声音了。

何燕常再没说甚么,在房里静坐着,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,白梦麟既然与沈梦生得像,那沈梦只消一眼,便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。

只是他却不知。沈梦若是当真见着了白梦麟又会怎样?是晓得沈家从此后继有人,因而心中欢喜?又或者初为人父,心中恍然,不知所措?

又或许……沈梦根本不在乎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,仍是如以往一般的固执?

这些他都说不准。


身后有人轻轻地走来,他听到了,却一动不动地只是坐在那里。

“你怎么独自一个在这里?”身后的人悄声地问道。

他笑了起来:“若是我同别个一起说笑,你便欢喜了?”

沈梦低下头,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,低声地问说:“你是不是看得见了?”

何燕常奇怪他因何有此一问,便答道:“能瞧见一些罢,怎么?”

沈梦从他身后搂住他,声音嘶哑地问他道:“你是不是见着他的时节,便晓得了?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说:“我只不过能略略见些光罢了,并不晓得他的模样。”

沈梦慢慢收紧了手臂,有些焦灼,试探般地问道:“你……怪我么?”

何燕常奇道:“怪你甚么?”

沈梦愣了一下,有些不自在地说道:“我……我同你说过要……只我们两个的,如今却同别人有了子女,你难道不生我的气么?”

何燕常有些好笑,说:“怎么,不生气你也要发火?”

沈梦被他问得哑口无言,沉默了半晌,才终于低声说道:“若是你同别人有了子女……我都不知我会做出甚么来。”


何燕常哦了一声,逗趣般地同他说道:“那你只管放心好了。我从来都不爱女娘,自然不会有甚么何梦麟、沈梦麟的千里迢迢来寻我。”

沈梦报复一般地用力勒紧了他,低声地说道:“你心里若是当真有我,又怎么会如此的若无其事?”

何燕常叹息般地低声说道:“你甚么也不曾做,便平白地得了个儿子,难道不该欢喜才是?怎么在我这里磨烦?”

沈梦亲着他的脸颊,然后有些不情愿地低声问说:“你当真不在意么?”

何燕常却不曾答他,只问说:“沈家后继有人,你难道不欢喜么?”

沈梦静了好一阵儿,才不大情愿地低声说道:“你若是不高兴了,我有甚么好欢喜的?又不是你生的?若是你心里不快,我倒宁愿无后的好。”

何燕常微微惊讶,心里也不知怎么的,突然觉着有些愉快,却不肯露出分毫,便笑着说道:“是么?那我岂不是罪过大了?”


沈梦仔细地看他,突然笑了起来,说:“你这个老家伙,明明不高兴的,偏偏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……”

何燕常挑了挑眉,说:“我哪里在意?那孩子我见过的,十分喜欢,他比你可懂事多了。”

沈梦顿时不高兴起来,阴郁地说道:“他哪里强过我?无论相貌还是剑法,都不如我那时的一星半点儿。”

何燕常被他嫉妒的口吻弄得忍俊不禁,便说:“是么?怎么说?我怎么记得那时候在教中,我回来了也不去见我的人,难道不是你么?”

沈梦顿时哑口无言,半晌才悻悻地说道:“我那时讨厌你还来不及呢!”

何燕常哦了一声,有些不信,就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是么?我还以为你多少有些仰慕我的?”

沈梦恼羞成怒,勒紧了他,然后俯身下去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。


何燕常伸手抚摸着他的脸,指尖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柔,就仿佛能够抚摸到沈梦胸口之中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一般。

他们两个缠绵地亲吻了好一阵儿,沈梦才喃喃地问说:“你难道就不想我么?”

何燕常笑而不语,只是默默地摩挲着他的脸颊。沈梦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,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住了他的唇,细细地一路吻了下来,一直吻到他的喉结,然后有点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裳,用手指用力地抚摸着他的胸口。

何燕常声音有些沙哑,说:“若是要在这里,你便自己来。”

沈梦笑了起来,伸手挑起他的下颌,说:“你是能看见了么?”也不等他答话,便迫不及待般地说道:“好好地看着我。”

说完,便在他面前一件件地,有条不紊地解开身上的衣裳,就仿佛在有意地勾引他一般,然后全身赤裸地站在了他的面前,大方自在,毫无窘迫之意,伸手缓缓地解着他的衣裳。

何燕常的呼吸也慢慢地变了,却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他,仿佛能将他赤裸的肌肤一览无遗的一般。

沈梦吻住了他的指尖,然后一寸寸地亲吻着他,直到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了一起,裸裎相对。

那一晚两人在桌边缠绵亲热了许久,到了最后,沈梦还是被何燕常抱去了床上。


何燕常坐在床边,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眼睑,然后撩起了他的头发,喃喃地说道:“似乎能看到你脸上的伤……”

沈梦吓了一跳,慌忙地捂住了脸,何燕常笑出了声,沈梦有些羞恼,说:“怎么!”

何燕常抚摸着他脸颊处的旧伤,柔声地说道:“只是隐约地看到一线罢了,似乎比别处略浅些,是么?”

沈梦沉默了好一阵儿,才有些艰难地说道:“不,其实挺扎眼的。我……我时常地会想,你若是再也看不见了,便只能记得我从前的样子,其实也挺好的……”说完捉住他的手,有点不确定地问他:“我这么想,你是不是觉着我很可笑?”

何燕常微微地笑,低声地说道:“没甚么,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,不用怕。”

沈梦眼角酸涩,慌忙地闭上了眼,然后紧紧地搂着何燕常,就仿佛怕失去身边之人一般。

何燕常也没说甚么,任由他拥着。他听着身旁的呼吸渐渐均匀,以为身边之人已然睡去,却不料又听到何燕常轻声地说道:“过些日子等我的眼睛医好了,便带着他一起罢。”

“嗯?”沈梦有些不解,转而却又警惕地抓紧了他的手臂,追问道,“带着谁?”

何燕常微笑起来,说:“你沈家的后人,同你一般无二的那个,你方才不是见过了么?”

沈梦愣了一下,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道:“带着他做甚么。”

何燕常惊讶起来,带着笑意问他:“怎么?你这当爹的,竟然这样狠心,舍得留他一个在教中?”

沈梦把脸埋在他的肩头,闷声不乐地说道:“……我只想同你一起。”

何燕常收起了脸上的笑意,静了好一阵儿才说:“这一次先带着他罢。试试看,你还不曾与他说过话罢?”

沈梦有些不自在,说:“我……我一看到他的相貌,就……就有些惊慌,甚么也不曾同他说,便转身离开了。”

何燕常不免失笑,说:“原来你也有如此失态之时?”

沈梦被他笑得颇有些狼狈,便慌张地说道:“我……我哪里会料到,曹真说的居然是真的……”


何燕常抚摸着他的脸,然后说:“这次便带着他罢,四处看看。白锦若不是无计可施,只怕也不会送他过来。他晓得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么?”顿了一下,却又自嘲般地笑了笑,说:“他倒是朝我问起过你,我那时还心里奇怪,他问起你做甚么?”

沈梦犹豫了一下,才不情愿地说道:“大约是晓得的罢……曹真同我说过,说他娘其实已经不在了,说他被送来这里,应当就是来寻我的。”

何燕常嗯了一声,才说:“还要劳烦他们再去仔细地打探一番,若是当真,这孩子从此便跟着你我罢。”

“你我?”沈梦怔怔地随着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,然后便笑了,“你从前可从未这样说过……你我,你是我的,我也是你的,是不是?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沉醉,就仿佛饮了醇酒一般,喃喃地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,“你我……听起来真好。”


何燕常微笑起来,然后低声地应道:“没错,你我。你是我的,我也是你的,咱们两个,只怕这辈子到死,也分不开啦。”

沈梦怔住了,然后紧紧地搂住了他,用力地抵着他的肩头。不消片刻,他的肩膀便被甚么浸透了,濡湿一片。

他抱住了沈梦,抚摸着他的后背,略有些好笑地说道:“怎么了?难道你才晓得么?”


沈梦却只是死咬着唇不说话,将他后背的衣衫也浸湿了。何燕常便叹息,说:“是我的过错了,叫你这样难受……我还以为不必我说,你就该晓得。”

沈梦终于哽咽起来,仿佛无法喘息的一般,死死地搂着他不放。


何燕常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,直到许久之后,怀中之人仿佛是哭得精疲力竭,终于沉沉睡去之后,才低下头去,在他额头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。


其实……晓得白梦麟是沈梦的血脉时,他想他的确是有些不高兴的,只是不愿教沈梦晓得罢了。


只是事到如今,就当是……多了一个小友罢,也没甚么不好。白梦麟是个活生生的人,总不能当他不存在。

就当做是……他偿还沈家的罢。
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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