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 八十一,八十二、八十三

八十一

陆少棋同他吵过这一次之后,赵永京的事就不大提起了。傅玉声同赵永京还见过几次,陆少棋当真把车停在路上,坐在车里看他们在咖啡店里聊天。等傅玉声一出来,就直接载他回去。


杜鑫有一次亲眼看着陆少棋拽着傅玉声上了楼,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,想跟上去的时候,却被陆少棋臭骂了一通,怪他没有眼色。他才知道这两个人怕是又要做那不体面的事了,心里哎呦了一声,慌得赶快出了门,面红耳赤的在街上走着,抱怨道,大白天的,这两位也不害臊!他这位少爷,若要论别的,样样都好,就是这一件花丛里过的毛病,实在是要人命。


杜鑫趁着陆少棋不在,问傅玉声说:“少爷,陆少爷就在这里长住了?”

傅玉声看着报纸,回答的很是漫不经心,“那要看他了。”

杜鑫壮起胆子,又继续问:“少爷,那你同孟老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?”他虽然跟着少爷,可许多事都稀里糊涂的,又不好去问孟青。他觉着这两个人应该是断了的,却又拿不准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
算一算日子,傅玉声娶亲,孟青突然去了南京,然后又在半夜不告而别。杜鑫猜是两人见了面,言语不和,所以孟青才会离开。


傅玉声的目光闪烁,抬起眼来打量着他:“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?”

杜鑫小声的说,“我就是奇怪,孟老板也没怎么着呀,怎么你们两个就突然生疏成这个样子了?”

傅玉声笑了笑:“这难道不好吗?”又道:“你也常去他那里,他如今应该很好吧?”

杜鑫说不出孟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,可他换了房子,又得了千金,还纳了妾,照理说应当是不错的。

杜鑫老实的说:“他好不好我不知道,但也坏不到哪里去。”又说,“少爷,依我看,他还是很念着你的。”他跟着傅玉声这样久了,这个人待新旧朋友一向都是十分的周到,却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对孟老板这样,许久都不曾见上一面。明明之前总是惦记着,也常常提起的人,如今却连电话也没有一通,名字也很少提及了。

傅玉声愣了一下,很不以为然:“你说得是什么傻话呀。他是江湖上的人,最讲恩义的,若是连这点情义也没有,他也就不是他了。”杜鑫总觉着哪里不对,想要辩驳,可抓耳挠腮了半天,却又说不出什么来,就只好算了。


孟青其实已经不大出去了,也不怎么管舞场赌场里的事。每日里也是闲着,或者抄抄经,或者教人打拳。来学拳的也不光是帮会里的人,还有慕名而来的外人。他家里以往还有些使唤的人,也不知何时都被遣走了,只留下了个做饭的佣人,还有照看玉瑛的奶妈。

傅玉声为了他学拳的事也很是操心,耳提面命的吩咐过几次,教他做事要大方些,千万不要被旁人小瞧了。杜鑫跟着傅玉声的时日久了,一张嘴巴能说会道,手里也有点积蓄,每次去都带些果子点心,虽然不费什么,却的确很惹人喜欢。不论是不是帮会里的人,他都十分的客气亲热。逢年过节,更是少不了礼,就连孟家的奶妈见着他都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。


起先他的确是为着学拳识字去的,可后来在他心里排第一位的,却不是打拳,也不是认字。

他在弄堂里碰见了一个穿白洋布红花长袍的女孩子,从此就惦记在心里了。两个人在路上打了个照面,所以朝他微微一点头,也就过去了。那姑娘白白净净的,眉眼带着笑,杜鑫看得心里砰砰直跳,从此就忘不掉了。

本来只是一个礼拜过来那么一两回。可自从遇到了那个女孩子,他简直恨不得要来个四五趟,只盼着能多碰到她几次。他还偷偷的跟奶妈打听人家的名姓,知道了她父亲是个裁缝,还知道女孩子姓李名秀华,就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的默写了许多遍。

两个人若是在弄堂里碰见,女孩子还会对他笑一下,杜鑫就仿佛被灌了迷魂汤一样,一整天都高兴得不得了。可他胆子小,再出格的事情也不敢做,只盼着每天在弄堂里这样见她一见,同她打一声招呼,别的,连想也不敢想。


这件事杜鑫也不好意思跟人提起。可人但凡心里存了事,面上就会露出来。孟青看在眼里,起先没说什么,后来就忍不住问他,“是三爷那边有甚么事难办吗?怎么你总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?”

杜鑫连忙摇头,说三爷那边没什么事。孟青再要问他,他却吞吞吐吐的不肯说,孟青就起了疑心,把这件事看得十分要紧,严厉的逼问起他来。杜鑫没了办法,只好把实话都吐露了出来,然后又说:“我是个做下人的,不过是自己犯些傻气,也不敢痴心妄想什么。”

孟青听他说完,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件小事,倒松了口气,劝他道:“这有什么了不起?她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,你若是喜欢她,索性寻一个保媒的,去她家说一说。你若是手里钱不大够,我也可以帮你。”顿了顿,却又笑了,说:“或者你同三爷说说,他必然肯替你想法子的。”

杜鑫连忙的摇头,说:“千万不要告诉少爷!”

孟青很是不解,杜鑫一张脸涨得通红,说:“他若是知道了,必然要替我想办法。可我娶老婆,难道还要仰仗着少爷吗?她即便是肯,将来跟着我,心里难道不要笑我?”

孟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,眼底的神色暗了暗,最后才说:“你说得是,可谁的家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你又不要人帮,那你拿什么把她娶进门呢?”

杜鑫被他问住了:“除了伺候少爷,我再也没有别的本事。”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,讪讪的问,“孟老板,我是不是该学点甚么手艺呢?”

傅家待下人一向宽厚,他糊里糊涂的度日,却不曾想过往后的出路。他倒是想一辈子守在少爷身边,可少爷未必要使唤他一辈子呢?


孟青突然问他:“三爷身边,统共也没有几个人伺候吧?”

杜鑫愣了一下,才说,“少爷身边常用的人,就我一个。”

傅家因为是新派的家庭,并不曾在家里请许多下人,所以跟着傅玉声的人也不大多。随身使唤的,一直以来就只有杜鑫一个。杜鑫跟他久了,很知道他的心意,傅玉声很多事情也不瞒他,所以用起来尤其的得心应手。杜鑫在他身边的时候,他连按铃也不必,几时要些什么,如何准备,不必他多费唇舌,杜鑫都会提前准备妥当。这些日子是因为傅玉声忙着公司的事,又有秀山跟着,白日里几乎不在家中,夜里回来也很晚,所以他才有这些空闲。


孟青皱起了眉,说:“三爷身边离不了人的,你还是留在他身边的好。“

杜鑫原本是没有这个意思的,可孟青这么一说,他心里却是一动。秀山眼看着就要将他取而代之,他总这样无所事事下去,岂不是成了闲人一个?还是该趁早谋条出路。

可一想到少爷向来待他的好处,这刚冒头的心思就被他强摁下去了。他想,少爷是念旧情的人,总不会不要我的,我不该这样胡思乱想。


杜鑫常来孟青这里,消息就很灵通。他听人说孟青去年立了两件大功,所以杜老板许他闲在家里,不必常去公司,还听说孟老板要正正经经的开一间武馆,专门教人打拳。杜鑫到底年轻,听了就很是高兴,连忙去问孟青。孟青却不以为然,说,上海也有好些武馆了,我再开间武馆,倒好像要同人争风头似得。教人打拳,不过是防身健体罢了,又何必非要开武馆?

杜鑫回过头便把这件事当件新闻一般的同傅玉声讲了。傅玉声却说,开也是好事,不开也是好事,自然都有他的道理。后来想了想,又说,他便是不肯,怕也是拗不过,终究还是要开的。

杜鑫起初还不大明白,后来到了八九月份,果然听说孟青筹备起开武馆的事了,他才知道自家少爷竟然看得这样准。


那时候总有要人奔走呼吁,要振兴国术,上海南京各处都办了国术研究院,政府十月还要在南京举行首届国术国考。杜鑫听了以后心痒的厉害,想着要向傅玉声讨几天假,回去南京凑一场热闹。孟青却并不同意,要他一心留在上海,说这种国考其实没甚么可看的。

杜鑫怏怏不乐,也不敢再说什么,回去的时候,脸上就带出来些形迹。

傅玉声见他这样,就问了问,听他说完,就道,想去就去吧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又说:“正好我在南京也有些事情要办,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。”杜鑫顿时高兴起来,问他:“少爷,那你也去看吗?”

傅玉声沉吟了片刻,才说,“这次国考,孟老板也要去比的吧?”

杜鑫便把知道的都同他说了,“他原本只是要去看看。后来也不知是谁同他说了什么,他便改了主意,要去比了。”

傅玉声哦了一声,说:“我若是忙得过来,就去看看。若是忙不过来,那就算了。”

杜鑫见他话说得模棱两可,心中不免失望,说:“少爷,你若是去了,孟老板还不知要怎么高兴呢。”

傅玉声却连忙嘱咐道:“你不要同他说这些,只说我要回去办事,你也要同我回去就是了。”

杜鑫这回算是看明白了,少爷是在躲着孟老板呀。他忍不住问道:“少爷,你不要怪我多嘴。孟老板待你并没有一点错处,你怎么这样躲着他?”

傅玉声看了他一眼,突然反问道:“那时候替他叫屈,说我不该同他一起的人,难道不是你吗?”

杜鑫心虚起来,辩解说:“我那不是怕他有朝一日想不开,闹出些不可开交的事情吗?”

傅玉声听他这样说,不由得笑出了声,淡淡的说道:“他会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?再多娶几个小妾吗?”

杜鑫愣了一下,觉着他话里的意味不大妙,正不知要如何开口,又听傅玉声吩咐道,“你学拳是学拳。我同他的事情,你不要多管。”

他口气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,杜鑫不敢再多嘴,无数的话都憋在心里,满腹惆怅的去做事了。


八十二

大约是因为要筹备开武馆的缘故,孟青这一阵又忙了起来,有时在,有时不在。若是不在的时候,杜鑫就去露个脸,问问他几时回来,若是回来得快,就再等等。

有一次他去,正赶上孟青出门办事,一时片刻的怕是回不来。他就告了辞,正要走,却被奶妈喊住了,要他帮忙去李家裁缝店取衣裳。她要看囡囡,所以走不开。又说太太要为囡囡做几件新衣裳,让他也一并都仔细的问问。

杜鑫一听是要去李家,心里已经是十万个欢喜,问也不问就连忙的答应了。他还巴不得奶妈再多吩咐几件事,他好多在裁缝铺子里待些时候呢。


他去的时候正值午后,裁缝铺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来往。李秀华独自一个在柜上坐着,一只手托着腮,一只手拿着本书在翻看。杜鑫来之前心心念念盼她在,可当真见了她时,却又变得笨嘴拙舌,简直不知说甚么好。李秀华问他一句,他才答一句,平时的机灵模样全都烟消云散,不见丝毫。

李秀华见他羞窘得厉害,猜他不常和女子说话,低头笑了一下,将叠好的衣裳取出来递了过去。他接了过来,急慌慌的道了谢,才刚走出门,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,连忙转回身,把奶妈的话磕磕巴巴的又问了一遍。

李秀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,很想笑,却又极力的忍住了。杜鑫不免心虚,想,她知道我这是有意同她搭讪呢!李秀华却道,我便是告诉你这些布料,怕你也记不住的,你等等,我给你撕张纸。说完走了进去,拿了个本子出来,撕了一张纸下来,拿笔细细的写给他。

杜鑫痴痴的望着她写字,心如擂鼓,想,幸好我如今也认识一些字,总不至于丢人。接过来之后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遍,生怕露出马脚,便匆忙的谢过了她,飞也似的跑了回去。


在孟家还遇着了骆红花。她正同奶妈说着话,见他急冲冲的跑进来,手里捏着一张纸片,问了起来,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,不由得笑了起来,同奶妈说:“张妈妈,不是我说,你若是走不开,晚一日去取也没什么,何必使唤人呢。”奶妈慌忙的辩白道:“哎呀,太太,实在不是我偷懒,是孟老板亲自吩咐的呀。”

骆红花顿时了然的笑笑,说:“怪不得。若是成全了一桩美事,将来也有你一份好处呢。”又同杜鑫说,“阿生这是为了要替你牵线搭桥呀。你同她说上话了吗,女孩子怎么样呢?”

杜鑫啊了一声,想,原来如此!心里懊恼极了。这原是个极好的机会,是他自己不争气,连话也说得磕磕巴巴,简直教人笑话。

杜鑫沮丧之极,照实的说了,又道,“我去的时候,她手里还拿着本书在看呢,怕是上过学的,我更配她不上了。”声音便越发的消沉了。

骆红花却笑了:“傻小子,你这才说错了呢。”

杜鑫不解的看着她,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讲。骆红花微微一笑,才又说道,“这世上的人,最是以貌取人的。你生得齐整,打扮得体面,别人还以为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,绝不会把你当做穷小子看待。你若真要娶她,并不是什么难事。”杜鑫心想,我不是穷小子,可我比穷小子还不如呢。离了少爷,我算什么呀?

骆红花又道:“你呢,相貌和打扮这两样,其实已经比别人强了许多。要我说呀,你先去同她认识认识,两个人要好起来才是正经事呢。”

她的气势迫人,杜鑫的声音就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,讪讪的说:“就算我当真和她要好了,也不见得就能娶到她呀。”

骆红花叹了一声,说:“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。你又不敢去见她,又想要娶她。我问你,若是有一日她认得了别人,被别人娶回了家去,你难道就不后悔?”

杜鑫被她这样一问,果然着急起来。骆红花见他这样一副为难的模样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说:“傻小子,我同你说了这么多,你怎么就不懂?你当阿生他当真今天就要这衣裳?他的性子,一件衣裳穿十年也穿得的。他是给你个由头,好让你去见那个女孩子呀。你呢,你倒好,缩手缩脚的,这也不敢,那也不敢,还不如我呢!”话都说穿了,奶妈也帮腔道,“李家这个女孩子,我也同她说过几句话。她是读过书识了字的人,有一种新思想,倒和我们不一样呢!依我看来,你年纪轻,模样好,你家少爷又待你不薄,走出去倒比许多公子哥还抢眼。她倒未必不肯呢。”

杜鑫不料会听到这些话,一时间又心动起来,胸中鼓噪不已,想着,她说得是!我在这里犹豫不决,她或许就被别人说走了。


骆红花招手叫他进来,拿出电影票本子,顺手撕了几张,递给他说:“你就说是家里多出来的票,因为他们家衣裳做得好,我们特别满意,所以送给她们,请她们去看电影!”

杜鑫愣了一下,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连忙推辞道:“孟太太,这可不好。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的事破费呢?”

骆红花摆摆手,笑着说:“电影票是我要送她的,关你什么事?”又说:“你跑个腿,帮我送过去。我为了酬谢你,也送你一张电影票,这样就齐全啦!”

杜鑫心里砰砰直跳。他知道这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由头,可他实在不好这样平白受她的恩惠,“孟太太,我天天来学拳,已经麻烦你们许多了,我怎么能……”

他话还没说完,就被骆红花拦腰截住,说:“我又不是白送你票子!你还要帮我做件事呢。”她坐了下来,取出自来水笔和信纸,说道:“你就替我带封信给三爷吧。”

杜鑫不料还有这样一句话在后面等着,心里咯噔了一下,想,她给少爷写得什么信?心里就慌张起来。

骆红花写得很快,写完又等了好一阵,等到墨水都干了,才将信纸叠好放在信封里,递到他手上,说:“我有件事情想请三爷关照一番。三爷的生意如今做得大,想见他一面难得很呢。其实是件小事,我和阿生就不登门了,看三爷愿不愿意帮忙吧。”

她这么一说,杜鑫只好答应,将信收了起来。


杜鑫送了电影票过去,借着这个由头同李秀华说了好些话。两个人年纪相仿,性情又都是少年活泼,倒很是聊得来。杜鑫也是跟她聊了才知道,原来孟家以前不是在她家做衣裳的,立时就明白了,这是孟青照顾他,所以心底满是感激。


孟青今天倒回来的早,他去孟家道别时还碰上了。孟青见着他,就随口问道:“三爷最近是有什么好事情吗,还在照相馆里拍了相片挂出来?”

杜鑫听得糊涂,说:“什么相片?”又问,“挂在哪里了?”傅玉声是常去照相馆里照相不错,可从没答应过别人可以将相片挂在外面呀?

孟青见他不知,不由得收起了笑意,说:“那你同我去瞧瞧,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

两人坐着黄包车到了南京路上,孟青让车夫停了下来,指着路边的照相馆让他看。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了许多张相片,各色各样的美人,十分的引人瞩目。相片上多是交际场上的名花,还有一些是扮上相或者便装的名角,其中有张男子的半身相片,正是他家少爷傅玉声。

杜鑫啊了一声,跳下黄包车,跑到那张相片前,说道:“这是少爷呀!”

傅玉声半侧着身子站着,微微的皱着眉,仿佛在思索着什么,形容很是真切,连眉毛都数得出。相片只有黑白两色,又未见丝毫笑容,却也看得出照片主人的漂亮来。


杜鑫曾在家里见过这张照片,这张还真不是在外面的照相馆里拍的。那个圣约翰大学的男学生赵永京,因为办了摄影社,时常的邀请傅玉声去学校里参加活动。于是这种人物的相片也拍了很多,不只拍了傅玉声,还拍了陆少瑜,陆少棋,后来送了一叠洗好的相片过来给傅玉声看。傅玉声还夸赞他们拍得好,只是不知相片为什么会挂在这里。

杜鑫脑袋里转了无数个来回,突然间就想明白了。大约是他们自己不曾洗,送到外面的照相馆里来洗的。洗相片的时候怕是忘记了嘱咐,结果被照相馆挑了出来挂在外面。

杜鑫抱怨说:“这个怎么好挂出来的,得让他们收起来。”抬腿就要进去,孟青拦住了他,说:“你去他未必肯听,还是我去吧。你在车上等着。”

杜鑫不料他竟肯代劳,心中大喜,想,若是他去说,自然比我方便百倍,便连声道谢,说:“孟老板,你跟他们讲一声,教他们千万不要再挂出来了。这些人也是!怎么也不问问主人家的意思呢?”

孟青点点头,说:“他们也实在是太自作主张了。”


孟青进去了好半天才出来,橱窗里的相片也被店里的伙计撤了下去,杜鑫这才放了心,问他说:“孟老板,少爷的相片呢?”

孟青神情不大自在,只说,“我叫他们收好了,改日送回去。”

杜鑫原本是想将相片一并带回去,孟青这么一说,他也不好再多问什么,心道,若是当真送回去,怕是就送到赵永京那里了,于是就这么算了。


回去之后同傅玉声说起这件事,说:“若不是孟老板看见了,还不知照相馆要挂到什么年月去呢?”

傅玉声颇有些意外,不由得看他一眼,问说,“到底挂了多少张出来,怎么就叫他瞧见了?”杜鑫自己也觉着好笑,说:“就那一张呀,孟老板的眼睛真厉害!”他想起上一次在火车站接人,孟青也是早早的看到了自家少爷。

傅玉声沉默了一下,说:“怕是他去照相馆里有事情吧,不然怎么能这么巧。”

杜鑫哪里知道孟青每日里都做些什么呢?他说,“孟老板平日里也不照相的。怕是为了武馆的事情?偏偏就这样巧呢。”

傅玉声难得的多问了他一句,“那武馆的名字取好了吗?”

杜鑫连忙的答道:“取好了,叫东台拳社,也不知是为什么。他忙得很,我也没敢问他呢。”

傅玉声笑了起来,说:“他原本就是东台人呀。”又说,“这名字也好,我还怕他取个名字叫和气馆呢。”

杜鑫吐了一下舌头,俏皮的说道:“那就不是拳馆了,倒好似麻将馆。”

傅玉声被他逗乐了,说:“真开麻将馆的话,你倒可以去教人。”

杜鑫被他打趣,就有点不好意思,说:“少爷都不打牌了,我也不打,要找些正事做呢!”又想起橱窗里挂着的那张相片,就笑嘻嘻的说,“我猜呀,他们看少爷那么好看,还以为你是哪位电影明星呢,所以专门拣出来挂上。“

傅玉声笑了一下,说:“你倒是会恭维我。”想了想,又说:“怕是永京他们自己不会洗,所以送到照相馆里去洗了,只是做事有些粗心。”他在南京的时候也曾起了兴致,玩过这种照相匣子。这东西用起来其实麻烦得很,若是不得法,许多都照不出影子来,偶尔有几张照得出来,自己也不会配药水,洗不出来,得送去照相馆专门请人洗出来。傅玉声玩过几次,便失了耐性,索性丢在一旁。因此他也很能体谅赵永京。


傅玉声吩咐杜鑫说:“下次若是还有人给我拍相片,你记得提醒一声,免得又出这种事情。”

杜鑫连忙的答应了。因为时候也不早了,就跑下楼去给他端了点心和一杯热蔻蔻上来。

傅玉声累了一整日,这时才歇息片刻,看看报纸书信。杜鑫见他看起信来,知道陆少棋一时片刻不会在这里,这才把骆红花的信取出来递给傅玉声看。


傅玉声很有些意外,问他:“她给我写得什么信?”

杜鑫又不敢偷看,哪里知道,便说:“我听她的口气,倒好像是有求于少爷,这封信不传也不好,我就带回来了。”

傅玉声微微的皱着眉,将信展开来,看着看着,神情都变了。他一封信看完,脸色发青的问杜鑫说:“她给你这封信的时候,究竟是怎样说的?周围都有谁在?”

杜鑫见他口气不对,就连忙说道:“她把我叫进去现写的信,周围没有别人,孟老板也没回去,奶妈也在外面。”


傅玉声叹了口气,说,“你的拳法学得如何,我是不知道。不过你的字认得怎样,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考你一考。”说完就把那封信递给他,吩咐他说:“你看看,看得懂么?”

杜鑫糊里糊涂的接了过来,从头到尾看了下去,他字认识得不多,可骆红花信里写得也很简单,并不难懂。可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,只觉得不敢相信。

这封信里的字句犹如一道晴天霹雳,将他吓得不轻。


骆红花信里写得清楚明白,之前被她送去了乡下的舞女郑玲丽,如今抱着儿子来找她了,说是傅玉声的骨血。又说乡下日子苦,过不下去,怕孩子饿死,所以想要将儿子送回傅家。


八十三

杜鑫总以为是自己看错了,从头到尾的看了好几遍,还是不敢相信,小声的问道:“少爷,她这信里,是说那个郑玲丽……有了少爷你的儿子吗?”

傅玉声说:“可不是吗?”他同郑玲丽好的日子其实不算短,也不敢说一定不是他的。可骆红花突然这样子写信过来,实在教人心烦。

杜鑫脑袋晕得厉害,颤巍巍的问道:“少爷,这事做得准吗?”

傅玉声站了起来,来回的踱着步子,半天才说:“她敢这样讲,怕是有些凭据的,但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?”

杜鑫心想,这件事要是让老爷和大少爷知道了,可不大妙。傅玉声脸色也不大好看,他猜也是忧虑这个,便说:“是不是还不一定呢,少爷,不如我先去看看?”傅玉声正犯愁,听他这话不免好笑起来,“你去看?你看得出来什么。”

杜鑫灵机一动,说:“谢妈总看得出来。我带着谢妈去,若是她说是,那就再做打算。”

谢妈是傅家的奶妈,当年带过傅家兄弟的,自然看得出来。


傅玉声沉吟片刻,自言自语道:“我就是奇怪,为什么是她来同我说这件事?”

杜鑫更想不明白,“少爷,那你要回信给她吗?”

傅玉声摇摇头,说,“这可不能回信,还是得问清楚。”又问他,“孟老板一般都什么时候在家呢?”

杜鑫说,“这也不一定,不过晚上总是在的吧。”一提起孟青,他就忍不住说道:“少爷,你是不知道呢,孟老板这个人平常那么的严厉,竟然疼孩子得很呢。我看他时常抱着囡囡笑,囡囡也和他亲,被他抱着就不哭不闹,可乖啦,真是有意思得很!”

傅玉声有些意外,也不知想甚么,想得出了神,半天才说:“这倒是教人想不出呢。”静了片刻,又不经意般的问他道:“那红花呢,他这么疼女儿,待红花怕是更好吧?”

杜鑫撇撇嘴,说:“那可差远了!”就把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形学了一番,又自作聪明的说道:“我想大约是为着娶小妾的事情,她同孟老板闹过了,又不肯好好的在家里照顾囡囡,所以孟老板有些厌烦她。”杜鑫其实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。他猜孟太太知道了孟老板和自家少爷之间的事,说错了话,所以惹得孟老板同她翻脸。

傅玉声没有料到是这样,怔了一下,杜鑫以为他还对孟青有所介怀,忍不住就说:“少爷,你也不要太怪他。他到底和少爷不一样呀,若是这种事被人知道了,脸面上如何挂得住?我看他一直把少爷放在心上呢,若是少爷要他帮忙,他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的。”

傅玉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问说:“我要他帮什么忙?帮我养儿子吗?”

杜鑫吐了一下舌头,小声的说:“少爷,我就是随便说说,你不爱听,也别恼呀。”

傅玉声漫不经心的说道:“我有什么可恼的?等他的武馆办起来,我还要送一份大礼呢。”想了想,又笑了一下,说:“我倒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小孩子。等他的太太姨太太们再有喜了,我再送份大礼。”

杜鑫跟他实在久了,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大高兴了,也不敢再开口,心里却忍不住犯了嘀咕,想,这气生得,没甚么道理呀。


郑玲丽的事,傅玉声又想了想,电话也不好,回信也不好,见面更是不妥当,便仔细的吩咐了杜鑫一番,教他怎么同骆红花说,打算先看看风向。

杜鑫第二天就去了,结果孟青在家里同人商量事情,见他来了,让他等等,说完了话就过来教他练拳。杜鑫没法子同骆红花说话,只好满腹心事的回去了。

杜鑫第三天又去了,孟青仍是在家,骆红花出去了,也不知是办什么事情。杜鑫原本灰了心,想,这桩事怕是又办不成了。偏偏那天来的客人多,孟青没功夫教他,就让他自己练拳。等他拳打过了七遍,骆红花也回来了,见着他,便朝他招了招手。杜鑫擦了擦汗,气喘吁吁的走了过去,恭敬的唤道:“孟太太。”

骆红花微微一笑,问说:“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?”

杜鑫连忙说:“信给我们少爷看了!少爷说,当初这件事也是多亏了你帮忙,知道你最是热心肠,如今也还请你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还请你千万顾全着我家少爷的面子些。若是被我们家老爷和大少爷知道了可是不妙呢!这个是少爷给你的。”说着就掏出一个信封来,双手递给她。

骆红花却笑了起来,并不接过,说:“难道我还不知道吗?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缘故写这封信的?三爷是我们阿生的恩人,也是我的恩人,若是要我帮忙,自然不在话下。”又说,“那三爷打算怎么办呢?接回去吗?也不知他家里那位肯不肯?”

杜鑫心里嘀咕起来,想,还不知道是不是呢,这话怎么就说得跟真的似得?就道:“少爷说了,也不知郑姑娘现在在哪里呢?当初也是他对不住郑姑娘。若是因为生活艰难,以至于要骨肉分离,那是不该的事情。钱都是小事,若是缺多少,尽管同他讲就是了,少爷这就吩咐人送钱过去。”骆红花笑了一下,走到柜子旁,打开了锁,取出个盒子,翻出一张相片,拿过来递给他看,说:“三爷这是不信我的话呢,想要去瞧瞧看了。也不必去了,这是她儿子的相片,也就是这些日子照的,你拿去给三爷看看。她原本是想将孩子送到育婴堂,再到苏州去重操旧业的,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个骗我。”

这却是杜鑫万万没料到的。他手里捏着这张薄薄的相片,只觉得满额头都是汗。

到了这个地步,他还能说什么呢?明人面前不说暗话,再狡辩就没甚么意思了,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:“孟太太,亏了你想得这样周全。这张相片借我几天,我带回去给少爷看看。若真是傅家的骨血,少爷还要重重的谢谢你呢。”

骆红花笑着瞥了他一眼,说:“就这一件事,你快快的回去同三爷讲了。不然这孩子在外面多受一天的苦,他回头还要怪你办事不力呢。”


这话杜鑫回来就同傅玉声说了。他皱起了眉头,有些惊讶的问道,“连相片都备好了?”杜鑫附和道,“可不是吗?她突然间拿出这样一张相片来,倒是吓我一跳。”

傅玉声好一阵子不曾开口,也不知想什么,杜鑫也不好走开,只好在一旁站着等他。

傅玉声看了看那张相片,觉着照得倒好,只是看不出来是不是傅家的血脉。他突然问杜鑫:“孟老板有没有同你说,他那一日是为了什么去照相馆的?”

杜鑫啊了一声,说:“他并没有说呀,”又说:“少爷,你疑心他知道这件事的吗?可是孟太太还嘱咐我呢,说不要同孟老板讲的呀?”

傅玉声沉吟了片刻,说:“这件事若是他知道,其实并不要紧。”怕的就是他当真不知。

傅玉声吃过骆红花的亏,心里不免对她有些提防。她筹备得这样齐全,是打定主意要敲他一笔吗?他一想到这里,便心烦得很,走来走去。

他想将孟青请出来当面问清楚。若是孟青当真不知,以他的性情,也不会做这种敲人竹杠的事,回去必然和骆红花有一番理论。

可他同孟青说了那样好聚好散的话,回过头来又将人请出来相聚,倒好像有恃无恐一般,难道孟青心里就不会怪他吗?


他想了又想,还是不敢去见孟青,反倒吩咐杜鑫说:“你明日再去。若是得了空,便问问孟老板,看他知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
杜鑫露出为难的神色来。这件事若是问得不好,便把孟太太得罪了,他夹在人家夫妻之间,左右为难,想想心里就发憷。

傅玉声见他神情犹豫,也知道这话不好问,想了想,便说:“你先去照相馆里问问看,这张相片是不是在他那里照的,若是,再问问是谁带着孩子来照的。”

杜鑫一拍手,说:“少爷说得是呀!”于是立刻出门喊了一辆黄包车,跑到那家挂了少爷照片出来的照相馆里打问。那家照相馆叫做王正照相馆,也是颇有名气,许多人都喜欢在他这里照相,所以到了下午还是顾客盈门。

杜鑫找了店里的伙计,塞给了他两块钱,一问之后,果然就是在这里照的。听他的形容,倒像是孟青带着一对儿女在这里照的。杜鑫听了不免跺脚,想,少爷猜得真准。那伙计因为得了他两块钱的好处,很是殷勤,又说:“他后来又来过一次,还把橱窗里挂着的一张相片要走了。”

杜鑫心道,这更对得上了!


他打探到了消息,便急急忙忙的跑回去同少爷报信。

傅玉声听他这么说,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,说:“既然他是知道的,那就不妨事了。”吩咐他第二天就带着相片回去南京,好让谢妈瞧瞧看。于是杜鑫急匆匆的从上海赶去南京,又从南京赶回上海,等他再去孟家,已经是好几日之后的事情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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