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芦花 4 完

孟青跟母亲初到南京,也曾寄宿在庙里,替和尚浆洗衣裳,也敬佛礼佛,也听佛经,却并不识字。如今竟然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识字,自然是高兴极了,连连的答应。

耿叔说,你身上有伤,只管先把这件事情做好就是了。

他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圣旨一样的遵从着。先生教的每一个字他都牢牢的记在心里,因为舍不得浪费纸墨,就拿碟子盛了水在桌上默写。

他倒不是最伶俐的,可因为他学得尽心,反而是这些佣人们里学得最好的。有的佣人学完了,写信还是不成,磕磕绊绊,还要央他代笔。

耿叔见他写字认真,只是歪歪扭扭的不好看,还去同三少爷要几张字,想给他临着写,三少爷听说了,说,我的字不大好临,还特意吩咐人买了大字帖回来给他们。


孟青住的佣人房朝西的一侧,站在窗边,就能看到三少爷住的那栋洋楼。少爷几时出门,几时回来,他都听得到,看得见。三少爷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,晚上出去玩乐的时候,要到半夜,有时候甚至到凌晨才回来,然后一觉睡到下午。不出去玩的时候,便是快到正午的时候才出门,大约是去工厂码头,然后回来吃饭,厨房都是算着时间准备午饭,三少爷回来歇上一歇,便要吃饭了。或者与朋友们出城去玩,那便是一整天了,孟青见过几次,都是差不多年纪的,同三少爷十分的亲热稔熟。无论去哪里,杜鑫总是跟在他身边的,又活泼又勤快,叽叽喳喳的,简直像只小黄雀,没有片刻的安静。

孟青心里很羡慕,觉得他命好,能跟着三少爷,伺候这么好的人。


三少爷从来不苛责下人,也不为难人,生得那么俊,又总是个笑模样,佣人们都盼着他住在那里别再走。

孟青那时候想,傅家这么好,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,天天伺候三少爷,也足够了。

三少爷偶尔也会问问家里的事,他轻易不发脾气,不过后来还是因为账目的事罚过一回人,送走了两个牵连犯事的,也不容耿叔求情,不过他到底是讲情分的,送走人的时候,还赏了盘缠,又另给了一个月的月钱,过往的事也一概不究了。

因为傅家走了这两个人,孟青就跑去求耿叔,想留下来做事,耿叔犹豫了一下,去问过了三少爷,回来跟他说,少爷不喜欢太多人伺候,他还打算再放些人走呢,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。又安抚他,“等你的伤好了,我跟小少爷说一声,他自然送你上路的盘缠,总之是不必发愁的。”

孟青失望极了,他明白自己不该贪求太多,可还是忍不住想,大概自己没有杜鑫那样能言会道,所以不讨三少爷的喜欢罢。


结果教识字的先生走了以后,三少爷果然跟佣人们说,我这里安稳些,也闷了些,都是些琐碎事,学不了本事,要出人头地怕是不能了。你们若是想出去,也可以去工厂做工,想回乡下,又或者想做个小本生意发愁没有本钱,只管跟我说便是了,愿意写借据的便写,不愿意写的便当做是我的奉送。

于是便又走了两个年轻些的人,一个要回乡下,一个同三少爷说要去上海讨生活,三少爷听了很高兴,连连的夸赞他说他很有志气。

孟青这才知道耿叔不是哄他的,三少爷真的不要多的人伺候,心里空落落的,好像被人挖掉了一块。他的腿一天天的好了起来,他又盼着腿好,又怕腿好得太快,不能留下来。


可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。大约是因为他还太年轻,在这里又养得好,所以伤好得很快。他很有自知之明,不等耿叔来请,就自己要走,他也不想要三少爷的钱,也羞于向同三少爷撒谎,说什么要出人头地的大话。他去同耿叔道别,耿叔问他当真全好了?他说当真全好了。耿叔让他稍等,然后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,给了他三块银元,说,“往后出门在外的,可要小心仔细些。”

他红了眼眶,耿叔把银元放在他手里,说,“拿着吧,记着小少爷的恩情。”

他慢慢的攥紧了手里的银元,跪下去想给耿叔磕头,却被拦住了,老人说什么也不肯受他这样的礼,到了最后,那个头也没磕下去。


他离开傅家后,先去城外娘的坟上跪了许久,说了好半天的话,然后去了鸡鸣寺。天气暖和,庙里的香客也不少,他捐了一块银元的香油钱,给三少爷立个长生牌位,恭恭敬敬的磕了头。


离开上海的时候,谁能料得到呢?他也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。他从来没想过的。他倒是常想,若是能报答三少爷就好了,只是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的报答。好像这些年了,他还是不大出息,还是那个断腿的穷苦力,连傅家的佣人都有些瞧他不起。

三少爷离他实在太远了,倒是鸡鸣寺的那块长生牌位,若是他愿意,还可以时常的见着,摸着。


后来他回去要把三少爷的长生牌位请回去的时候,庙里的大和尚还认得他,那时候他穷,点不起灯,如今他点得起了,大和尚更巴结他了,还请他住厢房,吃斋饭,还劝他抄经。

他觉着自己的字丑,不敢抄,大和尚说,只要别抄错了,便都是恭敬,都是功德。

他听在了心里,走之前,便一心一意的请了两部经,打定了主意要抄经。

他想,这大约是他唯一能为三少爷做到的事了。抄经的事,从那以后,便从不曾断过。抄好的经太多了,就整齐的叠好了,连同香油钱一同送到寺里。


这么多年了,三少爷成了三爷,又成了玉声,更是料想不到的事情。虽然当着他的面总是不大叫得出口,可心里梦里,却总是常念着这两个字的。

玉声走的时候怪他,气他,他心里都知道。那时候他就想,三爷这一走,怕是再也见不着了。

可他硬着心肠想,只好那个人好端端的,他宁愿见不着。


可他总要知道这人的消息才肯心安。他一日没有傅玉声的下落,心里就惶惶不已,这种时候,只有抄抄经,寄期望于佛祖,希望漫天的神佛能够保佑他的三爷,他的玉声。

佛祖的意思,他不敢擅自揣测,可若是抄经能有效力,让他抄千遍万遍他都愿意。


这样的一轮明月,犹如佛光一样慈悲的照着九州,照着这残破不堪的山河,照着无数妻离子散的人家,人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如他一样,乞求着神佛的慈悲。

他其实也没有多么大的宏愿。他抄了那么多的经,只盼着他的三爷能够平安无事。

至于再见不见得着,其实真的没什么要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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