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扇屏 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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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砚冷冷的看着他,怀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,凭空就矮了下去几分。


那只雪团似的鸟儿落在孔砚的肩上,在他耳边啾啾的叫着,也不知说着什么。

孔砚的目光朝茶棚深处扫去,怀能忍不住搭讪,笑嘻嘻的说道,“人说从前有个公治长,听得懂鸟语,我想着必然是说笑,怎么会有那样的稀奇事。如今看来,孔公子也懂得么?”

孔砚神情古怪的瞥了他一眼,半晌才说,“我懂不懂得,与你有什么相干?”

怀能干笑一下,赶忙附和道,“公子说得是。”


老婆婆端上来一碟盐水毛豆给他们吃,怀能笑嘻嘻的把碟子推了过去,同他说,“一起吃。”

话音未落,碟里的毛豆就蠕动起来,化做无数暗青色的细蛇,顺着他的手指游了上来,攀紧了他的手臂。怀能的脸色都变了,大叫了一声,甩手跺脚,恨不能将衣裳都脱下来扔掉。

细蛇越来越多,密密匝匝的许多蛇头,已经游到了他的胸前和咽下,嘶嘶的吐着信子,眼看就要咬上来了。

怀能又惊又怕,浑身僵硬的定在那里,整个人都吓傻了。说时迟这时快,孔砚突然伸手出来,将他怀中佛珠往外一扯。霎时间,佛珠中顿时亮起无数道金光,将无数青蛇斩落在地,仍旧化为青豆。

这茶棚和老婆婆都已然消失不见。怀能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,不过浑身都是冷汗,连僧衣都湿透了。他心有余悸的看向孔砚,却发现那人抓着佛珠的那只手满是鲜血,正在往下滴。

怀能哆嗦了一下,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,这个人恐怕是个妖怪。这佛珠本是佛门至宝,主持给他的时候就仔细的交代过了,说能护他周全,他一直不信,想这世上哪里真有什么妖怪。谁料到今天遇着个真的。

只是不敢说破,讪笑道,“刚,刚才那都是妖怪啊!”

孔砚略略的点了点头,拿巾子随意的擦了擦手,才问他,“你得罪了谁?”

怀能慌忙的摇头,说,“我四处化化缘罢了,又能得罪谁?”


此时天色已近黄昏,地上的沙土都被吹了起来。这风里带着一阵儿腥气,让人几欲作呕。风沙一大,便把那来去的路都隐住了。

孔砚脸一沉,吩咐他说,“你会些什么法术,快些使出来!那妖怪必不会善罢甘休,只怕又要卷土重来!”

怀能这才如梦初醒,慌忙从颈中摘下那一串佛珠来摆在地上,圈一个圈,说,“进来!”

那串佛珠摆开了也没多大,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,几乎身挨着身,脸贴着脸才能站下,呼吸之间,实在不免有些尴尬。那妖风肆虐,天日尽黑,犹如墨染一般。怀能心中惧怕,什么也顾不得了,紧紧搂住孔砚不放,生怕一个不小心跌出佛珠之外去。孔砚被他用力搂抱,脸色便十分难看,只是看着周遭风沙狂暴,倒也不曾开口说过什么。

两人站在佛珠之中,周遭好似裹了一层薄纱似的,外面那风越卷越厉害,鼓噪的了得,却总也冲不破佛珠。

久而久之,怪风便终于远去了。

孔砚见他仍是抱紧不放,便不耐烦起来,将他推到一边,口气不好的骂道,“还不松开!”

怀能再看四周,的确是没什么异样了,这才慌忙的松手。他踏出圈外,将佛珠仔细的拾起,小心的在袖子上蹭了蹭,仍旧戴在颈上。
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孔砚稍稍的抬了抬下巴,看着他手里的佛珠问道。

怀能摸了摸头,老实的说道,“是方丈给我护身的。他说我生来就招鬼怪,所以拿了这个给我护身保命。”

孔砚似乎有些不信,“万佛寺的方丈?”

怀能急急忙忙的点着头。

孔砚冷笑道,“原来你不是出来化缘的,是出来捉妖的。”

怀能嘿嘿一笑,说,“我倒是想。”又解释说,“我那些师兄师弟都要我千万别去收妖,就怕我引来更多的妖怪。”

孔砚不再与他多言,只道,“收好你的佛珠。”


这一阵妖风之后,马儿也不知跑去了哪里,两人只好徒步前行。

怀能咳嗽了两声,突然问道,“孔公子,你以前见过妖怪么?”

孔砚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,说,“见过。怎么?”

怀能便有些感慨,就说,“妖怪便是这样么?师兄们都说我招鬼怪,可我从来都没瞧见过那些鬼怪究竟是个什么模样。”

孔砚不以为然的说道,“那是他们不想你看见。”

怀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。

孔砚见他一脸的茫然,就知道他还糊涂着,皱了皱眉,才说,“凡间之人,若非生有异能,否则是见不着妖怪的。譬如那青眼者白日可见妖,白眼者可见鬼。”

怀能这才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,孔砚不解的同他说道,“你连这都不知道,怎么敢出来行走。”

怀能干笑了两声,说,“既然如此,那妖怪特特的在我们面前现出形来,也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心思。”

孔砚不耐烦的说道,“你方才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妖怪的本相,还未可知呢。”

怀能想起临行之前方丈嘱咐过他的话,忍不住咦了一声,孔砚瞥他一眼,突然问他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?”

怀能挠了挠脑袋,说,“瞧不出来。”

孔砚冷笑了一声,不再言语了,大约对他很是鄙夷。

怀能小心翼翼的问道,“孔公子,你看,我简直是个累赘,拖累了你可不好,你还不如……放我走?”

孔砚眼皮都不抬一下,不急不慢的说道,“你想走?”

怀能顿时两眼放光,凑了上去,笑嘻嘻的说,“是呀。孔公子要我这么一个无用的人做什么?”

孔砚微微的点头,“你若死了,我便放你走。”

怀能倒吸了一口凉气, 咳嗽了两声,才说,“那我还是跟着你罢,就是老给你添麻烦,心里有些过意不去。”

孔砚懒得再搭理他,也不同他多说。


那天夜里竟被他们寻着了落脚之处,虽然是个小店,但到底有热茶,有铺盖。怀能心中欣喜,想,这人毕竟还不算太坏。他口渴得厉害,就先要了碗热茶喝。孔砚在袖中摸索片刻,取出一粒小小的红果,放在他的眼前,说道,“吃了,它能解断肠草的毒。”

怀能有些傻眼,看着那粒红果,咳嗽了两声,说,“多谢孔公子了。”

孔砚也抿了口热茶,然后才又不紧不慢的说道,“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,再给你一颗,不然过两日发作起来,怕要耽误行程。” 怀能僵了一下,只觉得脊背发冷。


孔砚也不知是想到什么,突然伸手去他怀里,将那串佛珠扯了出来。怀能吓了一跳,连忙抓紧了佛珠。孔砚眯着眼睛瞧他,怀能尴尬的朝他靠了过去,赔着笑说道,“方丈还有师兄都嘱咐我,说这佛珠千万不可离身,不然就了不得了。”

孔砚的目光变得深沉,怀能也不敢使劲儿,生怕这人发起怒来把他佛珠拽断。

孔砚静了片刻,看看佛珠,又看看他,逼人的目光让怀能不敢直视,于是便心虚的低下了头。

怀能心里后悔也迟了,看这人的样子,断肠草怕是真的。若是他偷偷逃走,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寺里去见方丈老人家。

那只雪团似的鸟儿突然在孔砚的肩膀上啾啾的叫个不停。 孔砚松开手,那串佛珠仍旧落在他怀中,怀能也暗暗的松了口气。

孔砚问他,“你一点法术也不会?”

怀能本来还想摇头,只是看那人阴沉的眼神,也不敢再扯谎,便老实说道,“学过些,可没使过,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。”

孔砚脸色微微一变,又问他,“那你会收妖?”

怀能哭笑不得,“我若是有半分收妖的本事,早就回寺里去了,还用化缘化得这样辛苦?”

孔砚盯着他胸前的佛珠看了半晌,突然对着他笑了一下。只是这人笑得邪气,看得怀能寒毛倒立,戒心大起,连忙问道,“怎么?”

孔砚捏住了他的肩膀,在他耳边道,“你根骨倒也不错,不如我来教你。”

怀能吓了一跳,连忙推拒道,“这怎么敢当?”这人分明是个妖怪,怎么还要教他捉妖?

孔砚瞥他一眼,说,“你这和尚,胆子倒越发的大了。”

怀能只好顺着他,“既然孔公子有心,那小僧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只是生来鲁钝,怕不能领略其中的精妙,还请你多担待着些。”

孔砚可不容他再三推拒,“你若是学不会,我也不留你了。”

怀能哪里还敢再说什么,只好在心里苦叹,怎么偏偏教我遇上这样一个人。


依照孔砚的意思,要去瞧瞧那道士施法过的人家,“真有妖怪,我教你捉它。”

怀能不晓得他什么意思,罗唆道,“哪里那么多的神怪之事?怕是那家女儿不愿嫁,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来。”

孔砚不耐烦,说,“是真是假,去瞧了才知道。”

怀能还欲劝说,却灵光一闪,问道,“哎...难道那道士,便是孔公子要寻的人了?”

孔砚望了他一眼,沉声道,“你问得太多了。”

怀能笑嘻嘻的点了点头,却说,“偏偏公子愿意同我说。”

孔砚不怒反笑,只是那眼底的笑意却十分的耐人寻味,慢慢的问他道,“此话怎讲?”

怀能陪着他笑,笑完了,才又大着胆子说道,“孔公子,我知道你如今是有难处,不然也不会我这样的人一路。只是将心比心,若是我护得你一路周全,你好歹留我一条命如何?”

他知道孔砚是个妖怪,也猜这妖怪怕是吃了什么苦头,眼下或许没什么妖力,难以自保,不然也不能对他用断肠草,还一路拽着他不放。

孔砚看着他,眼中似有惊奇,大约是觉着他可笑,却没有发作,只是问他,“你凭什么?”

怀能被他问得半个字都答不出,咳嗽了两声,才勉强的说道,“孔公子问得好,这话原不该我说。”说到底,他的命还是抓在孔砚手里的,不是么?

孔砚微微点头,算是不再追究了。


河对面的村子叫做蔡庄,两人去河边寻了个艄公,坐在船上慢慢的渡了过去。怀能原是北地之人,一上来就忙着扶船,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。倒是孔砚,竟去同那梢公说起话来。

等怀能坐稳,再去细细的听来,说的果然是那道士的事。

说那女变男之事都已经闹上了公堂,县里都验得分明了,偏偏遇上那道士,竟然当场就作起法来,还了两家一个娇俏俏的好女儿。

孔砚听那艄公说得津津有味,也不打断,微微的笑着。

怀能见他面带微笑,倒仿佛变了个人似的,心里诧异不已。孔砚见他频频的望向自己,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,只是等到了无人之处,才瞥着他问道,“你的眼珠子不想要了?”

怀能失笑起来,忍不住就说,“孔公子,我还怕是你鬼上身,幸好没有。”

孔砚哦了一声,突然朝他伸出手来,他吓得闭了眼,嘴里胡乱的告饶道,“孔公子,我胡说哩。”

孔砚的指尖抵在了他的眼皮上,稍微的用了点力,怀能大叫了起来,心慌意乱的喊道,“孔公子!”他声音里有哀求之意,听起来实在有些可怜。孔砚停住了,却没有挪开。

指尖处传来一丝的凉意,眼皮上仿佛落了雪片一样,怀能心口一颤,竟然想着,这人的手怎么这样凉。

怀能伸手松松的托住孔砚的腕子,小心翼翼的挪开,然后才慢慢的睁开了眼。

孔砚甩开他,冷笑一声,说,“怎么,我难道就装不得好人?”

怀能愣了一下,望他两眼,想要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。


艄公唤两人下船时,孔砚走在前面,怀能牵着马跟在他身后,心里突然觉得这人的背影看着孤零零的,倒有些可怜。

有心想要喊孔砚等上一等,却开不了口,只好闭着嘴巴望着那人,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憋闷。

若只是个妖怪却也罢了。却化得同人一般无二,也会笑,也会怒,不由得就把他当作了人一般罢。怀能自嘲道,怕是在庙里热闹惯了,出来独自一个就觉着难挨,遇着个妖怪也要与他热络起来?

孔砚突然回头望他,怀能暗暗的苦笑着,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。


两个人在蔡庄里寻了一户人家投宿,只说孔砚是他俗家的表兄,倒也无人生疑。他又偷偷的朝人家手里塞了些钱,两人便住了下来。

打听起那被雷劈中的女孩儿,如今倒是四邻都交口称赞,说少见的能干。孔砚自个儿出去了一趟,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,怀能问了才知道,原来这人竟然翻墙入宅,亲自去打探了一番。可惜那女子身上并无半点邪气,也不象妖魔作祟过的样子。

怀能哪里想到这人会去翻墙,只看他那张俊秀的面孔,心里到底还是不信的。

孔砚并不知他心中所想,关上门后,便在灯下解开衣裳,慢慢的将那药草嚼烂,再敷于伤口之上。

怀能见他身前身后遍布着伤口。有新有旧,有深有浅,油灯下乍一看去,不免触目惊心,也不敢多看,摸着佛珠闭了眼,一面默默念经,一面忍不住就想,寻常的妖怪,哪里会受这样多的伤。

孔砚见他一副老僧入定般的神情,不免好笑,也不披衣,故意走到他面前,斯条慢理的问他道,“那一日在关帝庙里,你一直都在后面瞧着是不是?”

怀能看着这人衣裳也不穿,又离得这样近,尴尬的咳嗽了两声,连说道,“没有没有,他们摁着你的时候,我正瞧着我的那只鸡腿哩!”

孔砚眯着眼睛,很慢很慢的问他道,“是么?”

怀能真想抽自己一个巴掌,连忙又说,“虽然是吃了些亏,可你也没被他们污了去啊。”

孔砚笑意褪尽,眼底一片寒光,伸手就向他的颈上抓来,怀能慌忙捉住他的手。两个人不声不响的较了阵儿劲,竟然没分出个高下来,僵持了半天,孔砚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,突地收回了手。

怀能连忙放开他,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。

孔砚背过身去穿衣裳,口气倒一如寻常,同他说道,“你力气倒不小。”

怀能连忙点头,“还好还好,我在庙里常常提水。”

孔砚瞥他一眼,问他,“那你是提水多,还是念经多?”

怀能怕他又要取笑自己,连忙说道,“都不少。”

孔砚整好衣裳,漫不经心的又问他,“你是多大做的和尚?”

怀能不知道这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,反正也没什么说不得的,便照实答道,“自我记事,便在庙里了。”

孔砚静了一下,再看向他的时候,口气似乎和气了许多,“是你爹娘不要你了,还是哪家私生的孩儿?”

这怀能哪里知道?他既无爹娘,也无亲眷,从记事起便做了和尚,在万佛寺里长大,庙里的米面吃了二十余载,只认得主持和众师兄弟,却从未见过爷娘的面。

每日里念经学法,被方丈管束得严,只想着怎么瞒天过海,好与师兄弟们一同在山里胡闹,日子倒也没有怎样难过。


怀能笑嘻嘻的问他,“孔公子问这个,难不成是要帮我寻亲?”

孔砚眼底有厌恶之色,冷笑着说道,“舍了亲生的孩儿在庙里,那样的爹娘,不要也罢。”

怀能嘴巴张着,接不上话来。

人活在世上,谁没有点难处?他做了和尚,也不怪谁。万佛寺里人多热闹,他也很喜欢。只是不料这个妖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

怀能咳嗽了两声,岔开话头,说,“孔公子,你后背都没上药,不如我来帮你。”

孔砚却不领他的情,干脆的说道,“不必。”

怀能想了想,讪讪的说道,“我们出家人戒色的。”

孔砚皱眉看他,等回过神来,脸色一沉,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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